□赖晓庆(绵阳)
暮春细雨如丝,我伫立在平驿古渡的青石板上。涪江之水自岷山奔腾而下,在江油境内骤然收束,蜿蜒成六道曲折的峡谷,宛若仙人遗落人间的白玉连环。初唐时期,李白曾经此放舟东下,留下“朝辞白帝彩云间”的千古绝唱,不知在某个烟岚萦绕的清晨,他是否也曾聆听过这六重峡门中回荡的太古之音?江水劈开龙门山脉的脊梁,将三亿年的岩层剖成垂直的琴柱,云影在赭红、青灰与黛黑的沉积岩纹间游走,恰似天地在无声中奏响一曲雄浑的《水龙吟》。
第一峡的绝壁之上,有座唐代摩崖石刻。青苔斑驳间,“剑阁峥嵘”四字依稀可辨。岩鹰在赭红色砂岩间穿梭,翅膀掠过仿佛还带着唐时戍卒箭痕的崖壁。传说开元年间,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在此驻军,士兵们用烧红的铁钎在崖壁刻下家书,字缝里渗出的赤铁矿粉末历经岁月,至今未曾褪色。当我的手触碰到冰凉的石面,指尖似有震颤传来——这究竟是当年李冰父子治水时凿山的声响,还是李白醉后以剑刻石的铿锵?崖底漩涡中,半截青铜剑柄若隐若现,考古学者称其为五铢钱流通时代的遗物,而我更愿相信,这是那位谪仙人解剑换酒留下的信物。江水在此处急转,倒映的云霞被揉碎成流光溢彩的绸缎,恰似杜甫笔下“星垂平野阔”的星河坠入人间。
转过三叠瀑,忽见崖顶古松横斜。虬曲的枝干上悬垂着九十九枚铜铃,微风拂过,泠泠之声如碎玉相击。放羊的老者说,此处乃大禹锁蛟之地,每一枚铜铃都封印着一段水患往事。据《华阳国志》记载,蜀地先民“铸铜为铃,悬于危崖以测水势”,这些铜铃表面蚀刻的鱼形纹饰,竟与三星堆出土金杖上的图案惊人相似。此时山雨渐密,云雾间仿佛有鳞甲游动的暗影,而铜铃之声愈发清越,宛如八百年前陆游冒雨过剑门时,在《入蜀记》中留下的那串惊叹。采药人从石缝中掘出半块带铭文的青铜残片,斑驳铜绿下“永和九年”字样依稀可辨,令人不禁遥想,王羲之挥毫写就《兰亭集序》的墨池之水,是否也与这涪江之水同源?
第五峡最狭窄处仅丈余,两岸峭壁几乎相接,形成一线天奇观。艄公放缓竹筏,任其随漩涡缓缓打转。岩层褶皱间,贝壳化石若隐若现,螺旋状的纹路让人联想到郦道元《水经注》中记载的“鱼龙窟”。北宋地理学家乐史曾在此垂钓,鱼钩竟意外钩起一片刻有甲骨文的龟甲,他在《太平寰宇记》中写道:“涪水之精,凝为龙文”。正午时分,阳光垂直射入水面,幽蓝深处闪烁着青铜色的光斑,恍惚间,那是秦代沉船的遗骸,又像是杜甫笔下“星垂平野阔”倒映在江心的碎银。岩壁上经年累月的水痕,恰似《山海经》中文鳐鱼游弋留下的轨迹。
最后一峡出口处,有座无名道观。檐角悬着生锈的青铜风铎,守观道士以紫笋茶待客,茶汤中漂浮着葛洪《抱朴子》中提及的“云母碎片”。道士说,三清殿下的丹井直通阴河,每逢月晦之夜,井底便会传来葛仙翁捣药的金杵声。我凝视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,忽见烟纹幻化成应龙图腾,摆尾游向绘有河图洛书的藻井。道藏记载,此处原是黄帝铸鼎的遗址,难怪后山裸露的赤铁矿脉在夕阳下宛如血珀,而道童清扫落叶时,总能从灰烬中筛出几粒疑似丹砂的朱砂结晶。
暮色渐浓,我留宿在峡口渔家的吊脚楼。窗外,江水潺潺,恍惚间,似有人踏浪而歌,吟唱着《峨眉山月歌》的变调。推开斑驳的柏木窗,月光在六重峡谷间反复折射,将整条涪江化作流动的水晶屏风。屏风之上,叠映着唐宋的商船、明清的竹筏,还有那位佩剑远游的青莲居士——他的蹑虚履倒映着蜀山的松影,酒葫芦里晃动的,仿佛不是浊酒,而是萃取自云雾的灵髓。渔火明灭处,几尾银鱼跃出水面,鳞片间闪烁着《水经注》残卷的字句。
黎明前夕,细雪飘落,六峡隐入苍茫混沌之中。老船工在火塘边擦拭祖传的罗盘,铜制天池里沉淀着历代舟子的记忆:开元年间运送的荔枝、咸通年间载运的井盐,乃至洪武年间押解的流放文人,都在磁针的震颤中化作齑粉。此刻我忽然明白,古人为何要在绝壁刻经——这天地本就是一部永未完成的《水经注》,每道波纹都是灵动的韵脚,每块崖石都是鲜活的注疏。而我们的足迹,不过是江水在某个转弯处偶然泛起的浪花,转瞬即逝。就像此刻飘落在罗盘上的雪花,在触及青铜表面的刹那,便融入了千年江流的记忆长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