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蒲晓蓉（游仙）

    每次去看望母亲，刚坐下不久，她总会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，招呼我：“幺女，来，给我剪下指甲。”

    母亲今年82岁，住在姐姐家。此前，她和父亲一直住在六里村的老房子里。2019年父亲离世后，姐姐担心母亲独自生活无人照料，便将她接到身边。我家与姐姐家仅隔一个公交站，起初，为了让母亲尽快适应新环境，我每天下午遛狗时，都会顺路去姐姐家陪母亲小坐。久而久之，这竟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。

    最初，母亲见到我或是其他晚辈来访，总会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们聊家长里短。可近一两年，她却变得愈发沉默寡言。跟她打招呼，她总要侧着耳朵听许久；与她交谈，话未说完，就见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憨笑。每当这时，便知无需再说下去，因为那些话语大概都消散在她日渐模糊的听觉里了。我们甚至一度怀疑，母亲是不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。

    曾经的母亲并非如此。60岁前，她精明能干、能说会道，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。家中大小事务，皆由她拍板定夺。我们一家从偏僻乡村扎根城市，不仅靠父亲在外辛苦打拼，更离不开母亲精打细算地持家。母亲一生要强，事事追求完美，与父亲相处时，总像好胜的斗鸡，常为琐事争吵，甚至到了古稀之年，还闹着要“离婚”。即便70岁经历几场大病后，她仍心系儿孙，但凡家中有事，总要过问。可父亲离世后，她仿佛泄了气的皮球，再也没能恢复往日的精气神，如今连如厕、过马路都需要人搀扶。

    为了确认母亲是否真的患上老年痴呆症，我常故意坐在她面前，大声打趣：“老太太，你知道我是谁不？”多数时候，她会像父亲生前那样嗔怪：“背时娃儿，我咋不晓得你是哪个蛮，你是老幺晓蓉噻！”有时，我也会模仿乡邻的语气逗她：“文表婶，你老身体好哇！”她便会笑着责备：“背时女娃子，莫大莫小的！”几番试探下来，我们才明白，母亲的思维并未糊涂，只是随着年岁增长，反应愈发迟钝，听力严重下降，沟通困难让她渐渐封闭了自己。

    没了精气神的母亲，日子过得愈发单调。她的日常活动，不过是在家反复观看电视剧《跨过鸭绿江》，或是在小区亭子里看人打麻将。从前，我们还会陪母亲打麻将，可后来发现她动作迟缓、常出错牌，渐渐便不再让她上桌。不能打牌，她就坐在一旁观战，一看就是一下午，专注得连喝水、上厕所都能忘记。偶尔有兄弟姐妹来探望，她会满眼期待：“小红、小林……下午不回去吗？不回去我们来打麻将？”但这样的请求，往往只换来敷衍的借口，直到她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。

    日子久了，母亲不再强求儿女陪她打麻将。大家来看她，常常吃过饭便各自散去。我去得稍勤些，每当母亲觉得指甲长了，就会唤我：“晓蓉，来，给我剪下指甲。”

    剪指甲，竟成了我与母亲最亲密的交流方式。我搬来小凳，坐在她膝下，先修剪手指甲。母亲的手指枯瘦发凉，如同父亲离世前的模样。岁月带走了她的气血，即便盛夏，她也总裹得严严实实。她的指甲盖泛白，布满竖纹，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被香烟熏得发黄——这烟瘾，是父亲当年为了让她解乏教的，一抽就是一辈子，即便父亲戒了烟、离开了人世，她手中的烟从未熄灭。

    修剪完手指，我为母亲泡好脚，再轻轻将她的双脚放在膝头，开始清理脚趾甲。母亲的脚趾甲更难修剪，尤其是大拇指和小拇指，经年累月的劳作，让甲垢层层堆积、钙化，如同青色的贝壳紧紧扣在趾头。剪刀落下，岁月的沉疴簌簌掉落，可无论如何清理，都难以触及那层坚硬外壳下的柔软。这双脚，背负了太多生活的重量。

    随着指甲一点点修剪整齐，母亲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，脸上的皱纹缓缓舒展，露出难得的轻松与安然。渐渐地，为母亲剪指甲成了我们之间的专属默契。姐姐作为长女，将母亲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，但修剪指甲这事，母亲却执意要等我来做。或许是心疼姐姐平日操劳太辛苦，或许是觉得我性子慢、做事细致，总之，她习惯了我坐在膝下，一边细心修剪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。

    其实，母亲未必能听清我说的每一句话，但此刻她脸上的惬意与满足，远胜过窝在沙发里追剧，胜过在麻将桌旁观战。这一方小小的天地，这膝下的片刻时光，盛满了岁月沉淀后的温柔与依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