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郭明金(绵阳)
几十年前的巴蜀农村,人们常把毛巾当头巾或当帽子戴在头上,洗个脸擦把汗方便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老家每个成年人劳动一天可以挣8分工,折合成现金也不到一毛钱。毛巾两三毛钱一条。就是这个价格,也很不错了,一个全劳力也要干几天的活才能买得起一条。那阵都是国家统一牌价,走哪家商店都一样一个价。夏天,农民下地干活顶在头上,一遮太阳二擦汗;冬天,戴在头上一挡风雪二围脖御寒。毛巾的主要用途是洗脸,至于用来做书包,那是迫不得已的事了。
那年我都快9岁了,才去上学读一年级,说起来,班里我还算年龄较小的,比我大的同学,有的是。应该说,我能有机会读书,本身就是奇迹,享了哥哥姐姐的福,我的头上有哥哥姐姐,他们连一天书都没念过,拿根扁担一横,连“一”字都不会认识。他们只知道在生产队天天干活、挣工分,一天不缺地出工,打钟出工、打钟收工。出工干活在那个年代很多是出工不出力,只图站够8小时,8分工上账就行了。就是天天上工,一年下来,天天不缺,年终分配,也个别家庭有饭吃。家中有人识字还好些,每天收工回家划一笔,不识字者只好眼瞪得铜元大,别人一反问,只有张嘴叫别人数牙齿。我就基于这种情况下,父母才痛下决心让我去读书的。读书目的也简单明确,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,能记工分就行,能在生产队不吃哑巴亏。
开学了,附近的小朋友们主动来带我去,父母连哄带骗:说读书可当官,读了书能发大财,读书长大后好娶媳妇,还不用花彩礼钱……更为重要的是读了书就不用种地了,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跳出农村、跳到国家单位领工资等等。哪怕父母嘴角说得流油,说得白沫子翻,我就是不去。原因很简单也只一个,问为什么不去?三个字:“没书包!”在当时,没书包也不只我一个,大家都把两本书(语文、算术)往腋窝下一夹就上学去了。就为书包,差点没把我爸气疯,打得我满地打滚。仗着人小,又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,我说:“我哥我姐咋不去读书,偏要让我去?”打急了,我还嘴硬:“一家人吃饭,喊我一个人去读书,不合理!”
也不知过了多久,母亲流着泪进屋去了。父亲似乎还没解气,气狠狠地说:“打死你这烂柿子,看你这稀泥巴糊不上墙。”母亲把我爸叫了一声,喊进屋去了。母亲见我打得惨,想劝也没用,就想到了父亲的“先进劳动者”奖品,想用奖品,一条毛巾来给我缝个书包。其实这条毛巾我们平时也没舍得用,只是客人来家时才偶尔拿出来用用,客人一走,母亲立刻清洗晒干收藏。一则显显先进劳动者的身价和面子,二来也不扫我家的清贫。
“弄吧、弄吧……”父亲又气又急的声音很大,“给这龟孙子弄吧!”母亲得到恩准,立即动手将这条毛巾两头一对折,又将一半多移出四指、把两边边缝缝起,多出四指做书包盖,母亲手巧,就巧在移出的四指,正好亮出“为人民服务”五个红字。母亲扯了条烂裤子的裤腰边,正好用这条带带做书包带。
第二天,天不亮我就起了床。我的目的达到了,没有理由还不去上学,就跟着一群小朋友高高兴兴趾高气扬读书去了。当时我哪知道,要书包就是要我爸妈的命。用了这条毛巾就是践踏了我爸的荣誉,导致我家失去了尊严。那是我妈一直珍藏箱底多年的唯一值钱货。多少年后,我都为此事内疚不安。我父母当时是何等心情:痛下血本!
上学放学书包是瘪瘪的,里面也没装什么,但我挎在肩上,总能感觉到一种骄傲,别人没有,我有的胜利感油然而生。其实一年四季书包里只有那么两本书。父亲给我交完两元钱的书学费,就发了两本书,一本语文、一本算术,一到五年级都是这两本书。印象中好像还有一个类似文具盒的纸盒,那是我的一个小同学,父亲在畜牧站当兽医的送的,是姐姐偷偷给我两粒花生米换来的,就是现在装注射药品的那种纸盒。那阵很稀缺,也稀奇,做文具盒装个橡皮、半截铅笔什么的,也不会跑丢。有条件的同学还有把削笔刀,我没有,总是上学、放学路上在石头上磨铅笔芯。后来,书包里渐渐多了陀螺、铁块、红苕、山芋之类的吃食、玩具,书包就负重了。碰上逢年过节,也装点花生、爆玉米花之类,自己总是偷偷藏一点给自己的童年朋友分享。书包带子换了一茬又一茬,这条毛巾的书包一直没换,中途也磨出了窟窿,打过两回补丁,也还能凑合用。因为常用常洗珍惜爱护,直到我小学毕业,都用它。
我有了书包的骄傲,也从没给这条毛巾书包丢脸。我当时的成绩一直是班上一二名,也为这条毛巾书包守住了应有的尊严。多少年了,我一直珍藏它,珍藏这段记忆,是它陪伴我的童年时光。一直舍不得丢弃是想借这条毛巾书包的履历,教育我的下一代,不要忘记历史,珍爱今天,感恩生活。可不知搬了几次家,把这东西搬丢了,最后搬进城里,我怎么也没翻找到它。它不光装着我满满的金色童年,也装着一个流年岁月的历程记忆。
毛巾书包不在了,但我的记忆还在。将这段历史写出来,留传后人,也是一笔传家的精神财富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