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刘诚龙（湖南）

    流氓不可怕，就怕流氓有文化。这话蛮押韵，以我类似的体验来看，说得并不精准。我给领导弄材料，两类领导不可怕，一是没文化的：刘诚龙，这个材料怎么弄的，弄得糟得很，我便跟领导说：这么写是对的，那么写是对的，领导笑逐颜开，对的，对的；二是文化高的，材料还没写，领导便给你讲好道理了。没文化的，你给他讲好道理，文化高的，他给你讲好道理。最怕的是要文化没文化的，那害死人，材料没写十遍，弄不成气的。

    刘邦属没文化的，跟这类领导打交道，小心他恶你，常板起一副牛肉脸，一句话不得他劲，他横眼暴睛，脸来相来，胆小的吓得脚打葳，胆更小的吓得裤打水，其实呢刘邦是不用怕的，景阳冈老虎也没文化嘛，吓人不过三招，刘邦也一样一样。他吓你，你不怕吓，跟他讲道理——当然要跟他讲好道理，好生讲道理，他不再吃你，他跟你讲道理。

    陆贾是儒士，刘邦最讨厌什么人，就是陆贾之类角色。陆先生偏不知趣，常常一顶黑冠博士帽，一身黑色学士服，踱方步，走猫步，往刘邦办公室走，走进刘办，关关雎鸠一番，采采芣苢一通，刘邦话语体系什么样的？我靠、丫的、娘希匹，你个短命鬼……陆贾的之乎者也如何对接刘邦的妈拉巴子？

    先前确乎有点对不上。“陆生时前说《诗》《书》”，说得刘邦烦躁，火起：“乃公居马上而得之，安事《诗》《书》？”你爷爷我战马上打天下，江山是打出来的，刘项原来不读书，你爷爷我，不是靠笔杆子得天下的，是靠枪杆子夺江山的，龟孙子你晓不晓得？你看看，你看看这个没文化的刘邦，啥德行，一口一声乃公乃公，二口二声你爷爷我。书生啥时受过这般辱？辱，算辱，不过，这也是没读书的领导说话方式而已，他们有时急起来，也会喊你：我的嗲嗲耶（爹爹或爷爷），你莫烦我了好不。

    陆贾晓得刘邦是真发火，他并不怕，景阳冈老虎一扑、一掀、一剪，有三招，三般都抓不着，劲儿先就泄了。许多士人，张牙舞爪，蛮有骨气模样，其实那是站在另处屋檐下，乱自狺狺。狗吠人，往往这样，有一处墙，墙上留一扇门，便吠不停；到他人屋檐下，它老实死了，一声都不敢发，要是房主操起石头，开吼，它飙得飞快。抱歉，我本不想说狗，还是回过话题来说士吧。很多士人是这样的，没见领导，叫个不歇气；见了领导，喘个不歇气；领导发脾气，夹着尾巴，跑个不歇气；跑到安全距离，又骂个不歇气——他把这个叫骨气。

    陆贾是真骨气，刘邦发脾气，他不跑，他梗起脖子，跟刘邦斗嘴——说错了，是讲道理，讲好道理，好生讲道理：“居马上得之，宁可以马上治之乎？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，文武并用，长久之术也。”靠打得天下，还能靠打治天下吗？打江山，要双节棍，真假把式乱舞；守江山，要双文明，文武兼治秩序。

    陆贾这道理好不，深刻不，经世不，济用不？刘邦那道理，是不能治国的，是不能安邦的，陆贾道理，是好道理，是真能经天纬地的。陆贾没受刘邦打板子，而受刘邦给位子，源自陆贾讲道理，会讲好道理，会讲实用好道理。只要你说得对，刘邦就接受嘛。有些儒士，呜哇呜哇，喂喂叫，乱叫一气，口里全是高头讲章，胸中百无有用一策，你跟领导讲鬼道理，领导跟你讲屌道理。

    有谓，领导要先讲道理，士子才好讲道理。你怕是心中没道理，弄托词吧。权力是讲道理的吗？知识才是讲道理的。你不先讲道理，谁跟你讲道理？估计你本没理论，心中所装，都是骂人话，腹中所藏，并无平戎策。领导做得不对，你就开骂；你心中有对么？没有。如刘邦，理论水平是不高的，或竟可以说，他是没理论的。你先造好理论，跟刘邦去讲，没讲之前，刘邦或会骂得你脚打崴，牙打颤，脖打梗，发打竖，设若你讲出了道理，讲出了好道理，他会听你的。

    “高帝不怿而有惭色”，刘邦真听了陆贾的，叫陆贾给他专讲道理，专制理论，“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，吾所以得之者何，及古成败之国。”陆贾讲了好道理，刘邦从此叫他天天给他讲道理，陆贾胸有真道理，“陆贾乃粗述存亡之征，凡著十二篇。每奏一篇，高帝未尝不称善。左右呼万岁，号其书曰《新语》。”你好生跟领导道理，领导也好生跟你讲道理了。

    刘邦是没道理的人，正如没文化的人，其实这是好事，你可以给他输送道理啊，你可以给他灌输文化啊。做得最好的士，不是天天吐脏话的，而是天天讲道理的。道理讲得对，刘邦便改正了：“天下既定，命萧何次律令，韩信申军法，张苍定章程，叔孙通制礼仪，陆贾造《新语》。”律令也罢，章程也罢，军法也罢，礼仪也罢，《新语》也罢，一言以蔽之，都是在讲道理——刘邦还是有时不讲道理，比如狡兔死，走狗烹，没甚道理，刘邦有时乱搞，然则，陆贾跟他讲道理了，他横杀恶杀也就少了。

    陆贾《新语》，讲的道理是行仁义，效先圣，兼礼法，施无为，刘邦几代人都按这道理，来治国安邦。汉初国策是休养生息，是君臣讲道理讲出来的——汉朝延及400年国祚，是有道理的——无他，他们都在努力讲道理。（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著名杂文家）